1981年1月6日,香港《新晚报》的头版头条位置上,一则大红套色标题轰动了香港。标题上写着:前军统大员沈醉将军偕女抵港小住,大陆以外子女前来团聚。
沈醉原本只是陪自己的女儿到香港看妈妈,自己顺便看一眼前妻。出发之前,他已经跟女儿商量好,不透露自己的行程,甚至连前妻粟燕萍都不知道他会过来。然而,沈醉这个名字实在太具影响力了,当他在深圳罗湖办理入境手续的时候,香港的记者们就已经得知了消息。
在香港,沈醉有着不少的记者朋友,他们大都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各大报纸派驻在昆明的。当时,担任军统云南站站长的沈醉,掌管着去香港及台湾的机票分配大权,很多人都找他帮忙。在自身难保时,沈醉也乐得慷慨,不仅送机票,还送大洋,做个顺水人情,以图来日有个照应。
沈醉的记者朋友发布消息时,当然还算客气。但在当时的香港,还有着大量亲台湾政权的报纸,就没有那么中肯了。诸如“虎口余生”、“脱险来港”这样的标题纷纷见诸报端,让人颇为气愤。但这些对沈醉来说,都已经不重要了,他到香港只有一个目的,那就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前妻,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多年的“雪雪”。
在功德林的日记里,平均每三则就有一个“雪”字
沈醉的一生,充满了绑架、暗杀、刑讯的罪恶,也充满了曲折、惊险、离奇的经历。甚至在他的婚事中,也有着一个传奇性的故事。
“雪雪”的大名叫粟燕萍,湖南长沙人。1938年沈醉在临澧军统特训班当行动术教官时,粟燕萍于国民党中央军校西安分校毕业转而进入这个特训班当学生,时年十八岁。
某一日,沈醉在教游泳时,救起了一位误入深水区的女学员,发现这位女学员不但笑起来很甜美,而且性格开朗活泼,爱唱爱跳。沈醉渐渐地对她产生了爱慕。这位女学员就是粟燕萍。
然而,由于当时戴笠办特训班的目的,是要把毕业的学员派往敌占区,所以严令禁止师生、学员之间谈恋爱,沈醉也不敢造次。不过沈醉的母亲觉得粟燕萍端庄清秀,大方得体,长得一脸福相,非常赞成他们在一起。
老太太找来自己的女婿,也是军统元老的余乐醒,请他去说服戴笠,成全沈醉跟粟燕萍的婚姻。当时,特训班的师生对沈醉跟女学员订婚的事反应很强烈,余乐醒只好将粟燕萍关了几天禁闭,并对戴笠谎称他们两人是早年定下的娃娃亲,母命难违。
戴笠原本就对沈醉宠信有加,既然有说得过去的理由,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何况就在之前不久,戴笠还逼迫沈醉与前任女友断了联系。沈醉的前任女友叫白云,是一位左倾杂志《女子月刊》的编辑,两人不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,还生了一个儿子。但白云倾向革命,抗战爆发后便去了延安,沈醉好不容易跟白云重新联系上,被戴笠知道后严厉制止,断了联系。
在得到戴笠的允许后,沈醉也就跟粟燕萍结了婚,婚后十分恩爱,十年间就生了六个孩子。1949年,沈醉被卢汉扣留在云南,继而成为战俘,而粟燕萍则带着孩子去了香港。1953年,台湾当局用中央社的名义公布了一则沈醉起义后继续反共,已遭共产党杀害的新闻,并将刻有“沈醉”二字的牌位入祀国民党“忠烈祠”。
这不过是蒋介石集团的惯用招数,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将领“弃暗投明”,抑或是纯粹为了挽回一点面子,对于被俘或起义的将领,一般采取几个步骤。首先是宣布该将领已经战死沙场,甚至大搞追悼会;当被俘或起义的消息瞒不住时,就声称他们已被枪毙;继而又称他们在监狱遭到非人虐待,最后实在圆不下去,就大骂他们“沦为统战工具”。
这样制造假消息的手段尽管拙劣,但带着六个孩子在香港、生活无着的粟燕萍看到后,很快就陷入了绝望。不久后,粟燕萍就改嫁给一个流落到香港的原国民党某部一个团长。
当然,沈醉什么也不知道,当时他正在重庆歌乐山下关押,不久后被转到北京功德林。他在功德林写的日记中,平均每三则就有一个“雪”字。例如:
12月10日 星期一 阴 微雪
昨夜又梦雪雪。这可能是昨下午穿上她穿过的毛衣时,想到了过去的情况而在脑中有所反映的缘故吧!夜里梦到她,心情上总是舒畅的。
晨起看到天空飘着微雪,非常高兴。但不久即停止,连地面上都没有盖满,真太少了一点。我宁愿冷而不愿看不到雪。雪呵!请你下吧!下吧!昨夜晒在院内的衣裤上积了一小点雪,我轻轻地抚摸着它,这些雪是那么冰凉,而我的心肝雪雪却是那么温暖!温暖得遍体生香!雪雪呵!我何时能再把您拥入怀中尽情地享受您的温暖呢?
在功德林战犯管理处宣布战犯可以与亲友通信的当天,沈醉即给旧友们去信,打听雪雪的下落。只有唐生明给他回信答复:“1951年在港见她一面,以后无往来,她未留地址。”
沈醉此时最爱听《白毛女》的插曲。“北风那个吹,雪花那个飘”,他是多么希望一朵雪花由南天飘来,直落在功德林戊字胡同里的第二组门前啊!
沈醉生于1914年,被俘那年35岁,1954年转到功德林时整整40岁。这位双手沾满血腥的军统杀手,在不惑之年的日记中,却是对妻子如此情意绵绵的话语,着实让人意想不到。
1960年,46岁的沈醉获得了特赦。这位军统恶名罩住的暗杀高手,多少共产党员、革命志士死在了他的手下,竟然在被关押11年后获得了特赦。谁也没有想到。获得特赦的第二天,沈醉给唐生明拍去电报,然后乘车南下,直奔广州,准备迎候雪雪的归来。可是,罗湖桥上,他没有看到粟燕萍的身影,甚至没有收到唐生明的回信。
直到1962年,沈醉终于通过另一个在香港的朋友丁中江,找到了雪雪的踪迹,他还收到了雪雪的来信。粟燕萍得知沈醉还活着,非常激动,在信中告诉他,母亲罗裙已于1953年在台湾去世,大女儿和小女儿于1952年离开香港,到大陆寻找父亲。大女儿沈小燕因病夭折,小女儿沈美娟正就读于长沙七中。
沈醉在他所写的《我这三十年》中,曾这样描写自己收到粟燕萍的信时的激动之情:
“当我看到雪雪那潇洒熟悉的笔迹时,几乎激动得全身发抖。特别是看到雪雪和孩子们的照片,我即当着送信的传达室员工流出了眼泪。”
粟燕萍的信上没有留地址,沈醉只得给小女儿沈美娟写信,询问她妈妈更详细的情况。同时,沈醉还给已在长沙的第二批获特赦人员夏建去信,让他替自己去看看孩子。很快,沈醉就收到了夏建的回信,信中说,他已经去看了孩子,孩子很好,有可能孩子的妈妈已经靠不住了……
沈醉在《我这三十年》中这样写道:
“这消息真是晴天霹雳!读完信后,我几乎支持不住了。不!我不相信。从她上次来信中我看不出雪雪有什么问题,我需要看她的下次来信!不久,雪雪的信又来了,真相大白,她不但已经改嫁,而且与新夫已生一子!爱妻别抱,五内俱焚,我的心上像被人插了尖刀!”
虽然万箭穿心,但谁也无法抗拒命运,更何况这样的悲情,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自己过去种下的恶果。在沈醉的特务生涯中,他不但自己是军统的暗杀高手,戴笠的四大金刚之一,他还作为特训班行动术教官,教的就是监视与跟踪、绑架与暗杀,目标直指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。沈醉不得不承认,他过去干的尽是些卑鄙下流灭绝人性的勾当。而雪雪的离去,大概也是因果报应使然吧。
沈醉向雪雪承诺,将自己的全部情感,寄托在唯一在大陆的小女儿身上,将她抚养成人。可即便沈醉后来又再婚,但在他的内心深处,还是渴望着能见雪雪一面。
“我们用行动告诉他们,岸在北京!”
1980年的中秋,沈美娟提着月饼来看望父亲,并对他说:“妈妈又有信来,让我去香港看她哩!”沈醉替女儿感到高兴,让她抓紧写个申请,第二天就可以交给领导!第二天,沈醉将沈美娟申请赴港探亲的报告交给文史办公室董主任时,董主任却没有说话。沈醉有自知之明:“不行就算了,她毕竟是军统特务的女儿,出去多有不便。”
董主任愣了半晌,才说道:“你误解了我的意思,我的想法是,你为什么不一起申请去香港呢?”这下轮到沈醉愣住了,他问道:“我?我能得到批准吗?”董主任却告诉他,可以试试,根据相关政策应该是可以的。
沈醉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递交了申请,不到一百天,沈美娟就拿回了两本“港澳通行证”。领导考虑到他们父女的香港之行需要用钱,还特意由《文史资料选辑》编辑部预付一笔为数不小的稿费。沈醉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。
到了香港,沈醉担心粟燕萍时隔三十年见到自己,一时接受不了,于是让小女儿先去见妈妈。至于他和雪雪见与不见,以及什么时候相见为宜,都根据沈美娟试探以后的情况再说。当然,香港报纸的报道,也让他的计划化为泡影。很快,不仅粟燕萍知道了沈醉到了香港,他在海外的儿女也知道了。
沈小熊是沈醉的二女儿,在美国经商。沈醉去香港之前,她与丈夫返回台湾。沈醉抵港之后,她即由台赴港,与父亲相处二十多日。
沈小熊一进屋,就问沈醉为什么住在如此窄小的屋子里。沈醉申辩说:“这家旅店并不次,这间屋子每天两百元港币,够好的了。”沈小熊反驳道:“两百元港币算什么,至少也要住一千元港币的!”沈醉苦笑起來。
值得提一笔的是,沈醉在香港新闻界的某些亲友,三番五次地劝他写一篇类似“小骂大帮忙”的文章,这样不仅可以得到极为优厚的报酬,而且可以博得有关方面的赞赏,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。尽管沈醉拒绝了这些亲友的“好意”,但是眼下的沈小熊是希望沈醉这样做的,所以在谈话中,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段克文时来运转的“好事”。
段克文系原国民党军统局上校专员,1975年获赦释放后申请去台湾,后由香港去美国,在美国撰写以恶毒攻击共产党改造政策为内容的《战犯自述》一书,又于当年元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巴特勒图书馆作了题为《我看透了共产党》的长篇讲演。沈醉明确告诉沈小熊,台湾当局可以出高价收买段克文,却不可以收买从旧社会起就看不起段克文的沈醉。
同样看不起段克文的还有周养浩,曾经与沈醉同为“军统三剑客”,1975年获得特赦的特务头子。周养浩在美国安度晚年时,国民党方面的记者认为周养浩也应该跟段克文一样,是反共的,特意拉着美国记者去采访他。没想到周养浩说:“我能和家人团聚,说到底要感谢毛主席、共产党的伟大政策”,还说段克文“不是东西”,原本只是文强手下的一个上校办公室主任,在文强离开军统时,偷盖了一个文强的印章,才骗了个少将当。
沈小熊最后对沈醉的谈话还是落到“港币”上来。她告诉父亲,没有钱了尽可找她,她在美国经商,有的是钱,说着便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来。沈醉好言叫她收回去,然后笑着说:“你是美国籍人,却从台湾岛来,这个钱是谁的我还不知道吗?”沈小熊长叹一声,说:“过去妈妈总说你如何如何精明,我看爸爸现在你真是有点儿老糊涂了。”
沈醉一点也不糊涂。
他跟粟燕萍及其丈夫的见面被安排在宾馆,很多香港资深报人到场。在这些资深报人的印象中,沈醉凶狠残暴,面对夺妻之恨时,必定会上演一场“全武行”的打斗,这无疑又是一条轰动香港的新闻。
对于这次会面,粟燕萍也是既期盼又不安,沈醉的脾气她比谁都清楚。因为,她不仅是沈醉十多年的妻子,也是受过他严格训练的学生。
房门打开后,当粟燕萍和丈夫唐如山忐忑不安地出现在沈醉面前时,沈醉疾步上前,紧紧地一手握住一个人的手,把两人拉进屋内。
“我很抱歉,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,让你受苦了……我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。孩子们都是你们抚养成人。今天,我是特地来香港向你们道谢的!”
听罢这番肺腑之言,粟燕萍不免有些意外,“你既能原谅我,我们以后就做朋友好吗?”
“不,不是做朋友,我们两家原是一家,你是我的妹妹,你(唐如山)就是我的弟弟,你们以后就叫我三哥吧!”
说到此时,粟燕萍夫妇和沈醉父女已经是泣不成声。等着大新闻的资深报人此时也都已经呆住了,有人走到沈醉面前,说道:“你变了,分别三十年,我第一次见到你变了!”沈醉回道:“我当然变了,经过共产党十多年的改造,我已经从鬼变成人啦!”
沈醉的态度让那些试图“拉拢”他的国民党媒体死了心,他们开始对沈醉发起攻击。
1981年1月18日,国民党《香港时报》作为对其他香港报纸报道沈醉抵港小住的套红标题的报复,也不惜工本做了一个套红标题,题目是“戳穿沈某可耻目的”。该报以“一群热爱贵报的读者”名义,开始对沈醉发难:
“……近阅本港几家匪刊,对党国叛逆、共匪统战走狗沈某来港小庄之消息,大登特登,使我们极为气愤,我们当中与沈过去有相识者,曾访沈于旅舍,向其晓以大义,劝其迷途知返,回头是岸,而能在此反戈一击,痛改前非,为时未晚,岂料此一走卒竟到了不可救药之程度,我等对其已仁至义尽矣,现为戳穿其可耻目的,并促其认真考虑其前途,欲借贵报一角,发表我辈对此走卒一篇逆耳忠言,兼警顽愚,敬乞早日给子刊登为感!”
沈美娟将报纸送到宾馆,希望父亲能撰文反驳。沈醉摇摇头:“最好的反驳是行动。他们不是要我回头是岸吗?我们今天就收拾行装,明天就离开香港,我们用行动告诉他们,岸在北京!”
沈醉归来时,不仅使香港舆论界大吃一惊,就连深圳海关人员也颇感意外。沈醉父女的出国护照有效期为一年,香港方面允许居住的时间为半年,按照香港移民条例的最新规定:凡在港连续居住一百八十天者,即可申请定居权。为了促成沈醉至少住满这个时间,香港诸位将为他提供巨额赠款,安排舒适住地。然而沈醉在二十七天以后回了内地。
为了表达他对亲友的歉意,为了消除舆论界的怀疑,沈醉临行之前对香港记者公开了他的秘密——“因为我想起我母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:一个人可以不做官,但要做一个人。”
莫道千古绝唱,沈醉早知归路,《新晚报》在“新语”栏发表文章说:“沈醉本人是自有抉择的,尽管来到了这个东西方的十字路口,他并不彷徨,说要回去,就果然回去。”
从人变成鬼,再从鬼变成人
沈醉的母亲罗裙是一位诗人,曾是柳亚子发起成立的南社成员之一。她认为可以传诵千古的旧词,首推李清照的《如梦令》:常记溪亭日暮,沈(通沉)醉不知归路,兴尽晚回舟,误入藕花深处。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于是,罗裙给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“沈醉”。
曾几何时,沈醉也是一个向往革命的少年,他崇拜在叶挺独立团担任团教导员的姐夫,羡慕在北伐军中当军医的姐姐。他会领着同学到家中,冲着地主身份的父亲高喊“打倒土豪劣绅”,他在17岁那年参加反对日本侵略的学生游行,被学校开除。
但后来的他,成为戴笠麾下最受宠信的特务头子之一,28岁即做到了军统总务处少将处长,甚至一度被传为戴笠的接班人。作为特务头子的沈醉,不但身体力行,虐杀无辜,而且恶种流传,广收弟子,致使大陆人民乃至海外同胞都称他为“杀人不眨眼的魔鬼”。
在从人变成鬼的过程中,沈醉意外地遇到了一堵墙。他在昆明担任国民党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时候,毛人凤带来蒋介石的密令,暗杀爱国将领杨杰。杨杰的寓所,正好就在沈醉那座小洋楼的对面。就在沈醉策划暗杀方案时,他的母亲似乎有所察觉。
一天,罗裙走进沈醉的房间,对儿子说:“你的儿子叫他杨伯伯,今天下午他的杨伯伯就要死在院子里,你的儿子会问你,哪个坏人杀死了杨伯伯?你要怎样回答你的儿子?我又怎样回答我的儿子?你要杀杨杰,先把你的儿子和母亲杀掉吧!”
沈醉若有所动,设法在行动前通知了杨杰,当他带着人跟前来“督战”的徐远举冲进杨杰的寓所时,已经人去楼空。但这不过是将“杨杰事件”发生地点改变了一下而已。1949年9月19日,杨杰由云南绕道赴北平参加政协会议途中,在香港被国民党特务杀害。
从鬼变到人的过程中,沈醉意外地遇到了一束光。那是他在秦城农场劳动的时候,为了方便管理处干部家属,要在秦城农场大门西侧的坡地上建一座托儿所。托儿所与战犯宿舍之间,需要有一条界线,沈醉和其他两位战犯的任务就是建一道篱笆墙。
那天,沈醉蹲在这边,聚精会神地编,一个小男孩站在那边,全神贯注地看。这一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,却意外出现了交集。天快黑时,小男孩突然开口对沈醉说:“天快黑了,你还不回去,你妈妈在家里等你呢!”
小男孩的话如此天真,又那样温暖,霎时间竟如同子弹一样射进了沈醉的胸膛。他没有想到,一个稚嫩的生命,也能为他指明人的去处。那一刻,沈醉想到了自己的母亲,曾告诉他“一个人可以不做官,但要做一个人”的母亲。显然,他辜负了母亲,也辜负了母亲为他取的名字,真正迷失了归路。
沈醉想要找回归路的信念从未如此强烈。1949年成为战犯,从重庆歌乐山下的白公馆,到北京功德林,再到秦城农场参加劳动。最初,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下去,只是本着“交代一件跟交代一百件没差别”的想法,索性“竹筒倒豆子”,有什么罪行都交代清楚。但是,慢慢的,他发现共产党真的不一样,他看到杜聿明足以要命的顽疾被治好,看到傅作义等原国民党大员被重用。
尤其是在1959年,杜聿明、王耀武、宋希濂等人竟然获得了特赦,真正恢复了自由。这让沈醉看到了希望,他更加积极地接受改造,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获得重生。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,仅仅过了一年,像他这样血债累累的军统特务,竟然就得到了特赦的机会。他终于有机会,再次成为一个人,真正像他母亲要求的那样,“做一个人”。
当沈醉还是鬼时,曾经跟无数共产党人打交道,其中有两位真正让他受过震撼。其中一个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共产党员,那就是叶挺将军。那是抗战胜利后,毛主席在重庆向蒋介石提出用马法五交换叶挺,沈醉得知消息后,特意去看过一次叶挺。出于好奇,沈醉问叶挺将军:“获释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?”叶挺将军回答说:“我将来出去后第一件要办的事,就是请求党恢复我的党籍。”
叶挺将军的回答让沈醉感到不可思议,因为被军统关押的国民党将领,获释出去后,第一件事情便是跟家人见面,或是去大吃一顿。
第二个是江姐。沈醉曾跟徐远举一起,审讯关押在渣滓洞的江姐。她虽然披头散发,但始终神态自若,昂着头,侧身对着壁头上的窗口。徐远举威胁要用羞辱的方式对她用刑,江姐怒不可遏地指着徐远举说:“我死都不怕,还怕你羞辱么?我告诉你,你侮辱的不是我一个女性,而是我们全民族的女性,其中包括你的母亲和你的姊妹!”
江姐的声音缓慢、低沉,但却像闪电一样轰击了沈醉,他条件反射似的垂下了头。就在徐远举准备动刑的时候,沈醉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……
沈醉获得特赦后,谨遵周总理的指示,在文史资料室里,用文字将军统内部所有丑陋的罪行,一一揭露出来。当他毅然做出提前从香港回来那一刻,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路。
1984年10月12日,70岁的沈醉在家中迎来了一个客人,当打开门那一刹那,他惊呆了:这不是韩子栋吗?虽多年不见,但凭印象,两人一下子便认出了对方。
韩子栋是小说《红岩》中的地下工作者华子良,也是当年沈醉在渣滓洞迫害过的共产党员。当年,韩子栋为了逃出魔窟,选择装疯。沈醉在一次视察中看了一眼,就断定此人没疯,导致韩子栋再一次被关押起来。所幸,韩子栋继续装疯,经过一段时间后,看守又将他放了出来。
沈醉扔掉手杖,向韩子栋真诚地鞠了一躬,道声“对不起”。
韩子栋动情地对沈醉说:“革命不分先后,我希望能读到你更多的著作。”
1992年5月27日,沈醉得知韩子栋去世的消息,泪如泉涌,当即写出《哀悼韩子栋(华子良)同志》一文,文中字字透着啼血泣泪。
1996年3月18日,沈醉因肺癌病逝于北京,结束了自己复杂的一生,终年82岁。